這是吞吃生命的世代—評韓國新片《下一個素熙》
很久在銀幕上沒有《下一個素熙》這樣冷峻地直面現實的影片了。在各種超級英雄縱橫捭闔的影壇上，只見超人神武，升天入地呼風喚雨大戰天地威風四面，令黑暗中抱著爆米花的觀眾目瞪口呆，而走出影院的時候，他們才能從之前的影像中慢慢回過神來，看見自己的世界正在下雪……
《下一個素熙》裡面有三次下雪的鏡頭，對應著寒冷與死亡。夜空中，雪花無聲地飄落，就像那些年輕的生命從世界上悄然逝去。近幾十年來，以韓國、日本、中國為典型，年輕人在他們與世界的拼搏中不斷呈現退守的姿態；漸漸地，從啃老，到不婚不育，到躺平，到自殺謝世，畫出了一條持續下滑的生命軌跡，各國一致報道，在25至35年齡段，自殺是第一死亡原因。然而，若睜大眼睛看透這殘酷的事實，你會看見這不是「自」殺，而是被合力謀殺；那個不可見的兇手，正在吞噬生命，不留血痕。
為此，女導演鄭朱莉刻意把影片分成前後兩部分，前面寫素熙如何走向死亡，後面寫女警官吳宥真全力追尋真相。兩個過程互相映照，引故事向縱深發展。伴著吳宥真的堅決地追查，帶觀眾一層一層穿越表像，進入到事件背後，去清楚地看見，並感知把素熙推向死亡的邏輯鏈條，那種生命不可承受的壓力。
影片最初讓人們所看見的素熙，是任何人都會認定的陽光女孩。這個活潑好動的高中生，酷愛風格奔放的街舞，跳得相當出色；她個性勇敢無畏，仗義執言，在小飯館就餐時，聽見女同學被幾個男人嘲諷，她衝上去頂撞他們，把幾個大叔逼得落荒而逃。像這樣的女孩，你能想像她會自殺？而且僅僅在幾個月之後？
素熙所進入的電話客服公司，原來是打著大企業旗號，層層轉包下來的私人小公司；而且電話服務，說白了，就是不用甚麼生產原料，生產過程等複雜的投資、研發、產品加工、推廣、行銷、售後服務……這一大套艱難程式全都走一遍才能有最後收入，是一個空手套白狼的公司。電話客服行業多麼簡單，只要一點電信設備，找一些活人接電話，強制他們用各種逼迫手段，使客戶簽下不合理的服務專案就行了。更惡劣的是，這家小公司只招聘剛出校門的實習生，一旦期滿就全部裁掉，再招一批。反正學生有的是，職業培訓學校總是為畢業生找出路發愁，因為「就業率」這一項將影響這個學校的招生（就是收入），也影響政府教育管理審查部門，能否批准他們繼續營業（就是活下去）……
當全社會都高度體制化的時候，也就意味著它越來越無人性，越來越冷酷無情。眼下，IT業一次大退潮，就讓多少寒窗苦讀，拿了本科、碩士的業界精英，一夜之間失去飯碗，茫然無著？這個世界不要說為他們灑一滴淚，連聳一下肩的同情都沒有。ChatGPT 又招搖出現了，新一輪機器人殺滅活人的威脅正在醞釀中。多倫多滿大街開計程車的博士們，都只能歸入沉默的大多數。你只能看見政府公務員們大肆抗議遊行，要求加薪，但你不會看見這些失業者的反抗。
世界就是如此，素熙死了，死於自殺，鑒定書白紙黑字，證據確鑿，能怪誰？警局要求結案，馬上停止調查。只是女警官吳宥真不甘，因為她知道在素熙出事之前，素熙的小組長也不堪壓力自殺了，既然不只一個年輕人自殺，怎麼不探究原因呢？
影片沒有也無法給出問題的答案，因為一切都似乎無解，一切人都似乎無辜。素熙們瘋狂加班，出於「自願」，她和小組長死亡，出於「自殺」，每個人都在掙扎，也都對他人漠不關心。末世，人心僵硬如石，人面冷淡如冰。素熙真實地感受了那四個字：「生無可戀」。
影片的首尾呼應，是素熙跳舞的同一個場景。不同的是，影片之初是一組客觀鏡頭，素熙對著整面牆的鏡子刻苦練舞，人們看到的是素熙在訓練室的活動，完全不出現鏡中的影像；影片落幕前的鏡頭裡，卻是警員找到素熙那部已經刪掉全部資訊的手機，裡面只保存了她自己錄下的練舞視頻。而這同一段鏡頭裡，這時觀眾看到的，只是訓練室鏡中反射出的影像，而不是活生生的素熙在勁舞。導演藉此哀悼：斯人已去，人影空留……
原來，這都是鐵一般的事實！我不禁渾身寒徹。
嚴行
